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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猛然睜開眼,刺眼的光線又逼得閉上眼,奮力睜著瞇著著急地張望,腦內的紊亂神經死命地纏著快化為虛無的記憶,很清楚地知道這不是夢,隱約的一只紅色硬殼行李箱,依稀湧出熟悉之感,那是我的硬殼紅色行李箱,上頭還貼有Hello Kitty貼紙,我不是Hello Kitty迷,那是我那花痴的妹妹貼的,不過這行李箱已經四、五年沒用了,怎麼會…在那上面。

 

  好溫暖的風,伴隨著有點濕的空氣,不對,這太熱了、太近了,那源頭根本貼住了我的頸部,有點噁,什麼東西呀,你走開,你走開,你給我走開,緊握的雙手本能地向目標掃過去,伊歪,一聲巨響,我醒了。兩眼視線同一對犀利目光搭上了線,一個女人。

  計程車外的景色變換,一連串紅綠燈洗禮,是綠色的那一種敬禮方式,我有點氣餒,這真的是對待一個久違故鄉而回的遊子該有的態度嗎?我懂了,想必是我的不孝要受到懲罰,也罷,但這次我是真心要回來道歉的。我瞥見小土地公祠與大榕樹剛自前頭的後照鏡一閃而過,不遠了。在謝過司機後,拖著紅色行李箱往高兩米的黑檻大門走去,啪啪,繞過種滿紫色鴨跖草的庭園,進了電梯。我按了幾個紐,電梯也就往上升去,對著鏡子勉強擠出個微笑。門開了,意外地強烈的意識又撞入稍微安穩的腦內世界,我果然還是忍不住,眼淚用崩潰的那種方式溢了出來,「媽…」

 

  我毅然決然地離開了,自儲藏室拉出大學畢業那年同好友去日本玩帶的硬殼行李箱,握把和扣環上附了一層惹人鼻子癢的灰塵,但在我腦袋混沌之下一切都停不下我進行的動作。順手塞了幾件貼身衣物,又把抽屜拿出來直接傾倒在行李箱內,絲毫不管外頭的天氣和女性該有的整潔秩序,很酷地甩上門,頭也不回話也沒說地踏出家門,我要離家出走一陣子,其實不太想回來了,也沒有臉回來了。

  太陽恰過頭頂,我直奔火車站,徹底地用跑的,如此醒目且有點怪異的舉動經過吃飽飯後在街頭散步的人群激起了些許聲音的驚呼浪花。有位先生不知怎地趕上我,我沒有理他。也就這樣希哩嘩啦地到車站了,只是沒想到那位先生還在身旁,我瞄了他一眼,才發現他手上拿著一件女性的內衣,直覺認為他肯定是一位舉止怪異的人,正舉起腳的我又縮了回來,定睛一看,原來是我的,體內的血液滾滾向臉部流去,也不知有沒有臉紅,趕緊把它搶回我手上,話都卡在喉頭了。最後還是向他道了謝,也聊了幾句,然後再次謝了,看了一下時刻表便買了火車票,進了月臺。我沒有什麼方向,只是上了車,坐定位,待巨大的機械向目的地移動。車外的跑馬燈跳著「區間…山線…新竹」

  一群歐吉桑在民雄上了車,他們的皮膚黝黑,因笑容而皺紋佈滿面,有的駝著背,提著印有台糖字樣的大布袋;有的雖挺著身,但卻沒有什麼攜帶的物品,彼此之間沒有太多談話,頂多一些遮著嘴小聲的悄悄話;大多都望著遠方的房舍,隻隻拉著拉把的手因操勞而顯得疲憊幼弱,這才發現我身邊的位子沒有人坐,突覺有點不好意思,隨即起身請那些伯伯們坐,還費了一番唇舌才說服他們坐下。我心裡想,定是因為我是位女子那些伯伯叔叔才不坐的,或者,也許,他們也跟孫女的關係不太好,所以不願坐到年齡與他們孫女相近的我身旁;想到此,心中也升起一股罪惡的狼煙。

 

  我有多久沒和爺爺擁抱呢?最後一次和他合照好像是高中畢業那年,鳳凰花開的時節的留影。在進入大學這個頗為多元的校園後,回爺爺家的次數少了,連回家的次數恐怕也屈指可數,我不清楚原因,或許是那幫伴我度過無數大學之夜的室友,但我知道這只是藉口。

 

  隨著太陽的逐漸西偏,金屬與金屬摩擦的聲音盪著,外頭的風刷過車窗,剛剛月臺上的立牌告訴我列車過了田中站。現在車廂內少了站立的身影,那些老伯伯在斗六就下車了,我禮貌性點點頭,也沒有多問什麼就坐回自己的位置。望著遠方的景色如幻燈片一般竄過,我閉上眼,想要想些事情,意念卻進不了腦袋,渾渾睡去。

  好像有誰,佇立在黑暗中,好熟悉,又摸不著頭緒。

  臨時停車的廣播響起,想必又是為了讓莒光號或自強號先過,不過我睡了好久,望窗外看過去,銅鑼,原來到了苗栗。我沒有想要下車,我只有逃離的念頭,我已決意坐到底。不久後列車啟動,列車長來查票了,我把票拿出來,他突然問了一句:「一個人出來玩?」我沒有回答,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所幸笑一下敷衍過去。看著車長消失在下一節車廂的背影,我鬆了口氣,因為我開始搞不懂此行的目的,不懂為何要離開家。

  一列燈火通明駛入數千根日光燈管構築而成的隧道,夜晚的腳步近了,我出了站,人潮果然洶湧,這是個我從來沒有接觸過的城市,據說以風聞名的城市。問了幾個過路人,我決定前往城隍廟去填飽我的肚子。我繞了一圈這廟,並給城隍爺合掌拜了幾拜,然後找了個攤子坐下來,叫了碗肉圓加上貢丸湯,畢竟聽人家口中一直唸的好吃的新竹貢丸還沒嘗過。也許是我的紅色行李箱太醒目了而引起老闆娘的好奇,又或是我的吃相太令她扼腕而讓她起了關心,老闆娘快速且一連串字句脫口而出,害我來不及反應,咬在口中的鮮嫩貢丸瞬間就滑下喉嚨,然後她又開始說,我只好趕緊安撫她,一方面向她承認我的確是隻身離開家,另一方面說服她我都會記得回家,只是這次例外罷了。趕緊吃完桌前的佳餚,原想逃離那兒,但那老闆娘實在是太熱情了,竟說我晚上一定還沒找到旅館住,邀我到她家睡一晚,反正有空床,我實實在在拗不過,就坐上她的車了。

 

  我躺在床上,有星星與月亮點綴在被單上頭的溫暖的床,不斷地那老闆娘的臉孔劃過我心;原來她女兒一年到頭都在外頭旅行,每個月打回家的電話不是伸手要錢就是要幫忙繳一下寄到家裡的帳單,而我又與她女兒有幾分神似,所以成了她傾吐的對象,再加上,我見著她家中掛的日曆才瞭解為何她那麼氣憤,因為,後天就是除夕了。我好謝謝她又有點對不起她,謝謝她讓我有個歸宿,對不起讓她感到難過,但就算剛剛對她說過謝謝和對不起了,心中還是有個疙瘩的不舒服感覺,好像有個人影……

 

  一早又被老闆娘壓著吃了她煎的玉米蛋餅作早餐,只能不斷低頭說謝謝感恩。臨走前,我問了她往北該去哪兒玩的好,她說:「九份哪,那可是我遇見初戀情人的地方!」我笑了笑,且婉拒她送我到車站,然當然失敗了,她載我到車站,我下了車迎向早晨的空氣。

  「啊,老闆娘,我還沒問妳叫什麼名字呢?」我轉頭望向車中身影。

  「秋天的秋,浮萍的萍,叫秋萍啦,人家都叫我萍姊!」

  我的手還在揮動,她已駛向遠方,「是啊!」,我踩著輕快步伐進了車站。買票時遲疑了一下,但還是買了張往瑞芳的車票,因為要去九份

 

  走出瑞芳站,差不多十一點左右,問了問服務臺,得知站前廣場旁有車到九份,便走了過去。有一條不短的人龍在排隊,我也拖著行李去排了個隊;至車子來,我也就上車了。車上還不算太擁擠,但也不少人沒有位子坐,我就是其中之一。不久,旁邊的人起了陣騷動,是位抱著嬰兒的媽媽,且她不斷地哄他不要哭,但似乎沒有什麼用處。我也開始以想像的母愛的眼神望向那個嬰兒,希望他不要在哭鬧了,不過並沒有對本體起作用,反而是那個媽媽受到我的想像的眼神吸引,她問:

  「妳要不要幫我抱一下哄一下?」

  但其實同時她已經把小孩塞到我手中了,我尚未回答,那哭鬧便已在我手中,這可不得了,全車除了司機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了,真想挖個洞跳進去,望向他媽媽竟然在裝睡,她還站著呢,我只能硬著頭皮唱些塵封在腦中已久的兒歌,輪唱了一番,沒想到還真的見效呢,他閉上眼好似睡著了,哭鬧聲成了上個世代的事一般,那媽媽隨即接回她的小孩,連一句謝謝也沒說。我也沒有說話,反正差不多要下車了。

  我下了車,朝著老街的入口走去。山上的天氣涼涼的,好險我帶了件薄外套,趕緊穿上。難得又到了這裡,我每家店都想要進去逛一逛,在入口處的一間藝品店買了幾個木製吊飾,便把行李箱托在那老闆那兒了,不然在逛的時候會不方便。明信片、手工藝品、客家粿、臭豆腐、整人玩具店、露天咖啡座,凡是有營業的店我都給他光顧了,不知不覺天色漸漸暗了。最後我找了一家芋圓店點了杯熱的便坐下了,年輕的店員端過來時提醒了我時間我才恍然大悟,已經九點多了。我開始擔心今晚的落腳處,想到昨晚是因為那位熱情的老闆娘才得有安穩的一覺,那湯還沒喝完就急忙付錢,要去取回我的行李。順著下坡的街道小跑步,果真人潮已少了一大半,我既然渾然不覺而弄到這步田地。說時遲,那時快,在一個轉角處我撞著了一個中年婦女,等我回過神抬起頭,那婦人便衝上來擁住我,緊緊地擁住我,一瞬間我以為我看到了那個熟悉的黑影,但她用閩南話講了些句子把我拉回現實:

  「慧君啊,妳終於轉來過哖啦,我想妳想甲揪久啊,慧君啊,慧君,妳莫擱走啊,我真就揪愛妳ㄝ啊…」

  我雖著實嚇了一跳,但仍反應過來,趕緊站起身用非常不輪轉的閩南語解釋我並不是妳說的什麼「慧君」,我只是來九份走走的一個女生,不過她似乎還沒弄清楚,仍說著:

  「慧君啊,我有攢妳雄愛食的鹹水雞,緊綴我轉來厝裡食,緊啦,慧君啊,妳轉來過哖,我揪歡喜欸」

  看來我只得用殺手鐧了,我指著自己的臉並大聲地說「我毋是慧君啊!」,然後拔腿就跑,雖然有點抱歉,那中年婦女還在繼續喊著:

  「慧君啊,慧君……」,聽聲音她好像哭得慘,但我真的無能為力。

  到了老街口,向那位老闆道了個謝,找了下山的車便坐了上去。山路蜿蜒,心路跟著忐忑了起來,那位婦人不知是把我認成了女兒還是孫女,而且可能很久沒有回家過年了;噗嘶,此時一道光線射過我的腦袋,茅塞頓開,我怎麼這時候還在這兒閒晃?眼眶裡漸漸積滿了淚水,我怎麼那麼不孝,在過年的前夕與媽媽吵架還憤而離家了,我真是太糟糕了,想到明晚是除夕吃年夜飯,我的歸心已成了一顆子彈那樣快速,還不時催促司機開快一點,同時飆著我的淚水。

  回到瑞芳火車站,已經太晚而沒有南下的火車了,我好氣惱,好像有一把火在心中燃燒,但也累了,便坐在椅子上半趴在行李箱上睡著了。再次醒來時是聽到站長在說早班車要開了,我便火速衝進月臺,上了車,我買了直達我家的車票。到了臺北站,我趕忙換車換搭莒光號,這比較快一點,不過車站的人潮實在是很多,眼睜睜看著三班車走掉都沒能搭上,我急得快哭了,所幸在中午時擠上了一班,我緊緊倚著我的行李箱,盤算著屆時回到家該怎麼向媽媽開口,瞭解到外頭的風景快速地向北逝去,心情挺複雜的,貿然離開家兩個晚上,遇到了那麼多事,我眼中又泛出淚光。

  剛過新竹站,一旁座位的一對夫妻,不,應該是情侶,正對我投以同情的眼光,我別過頭去。忽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是剛剛那位男人,他說他的座位先讓我坐,我看起來很累的樣子,還好心地幫我把行李箱放到上頭的架子去,我推托了一下還是坐下了,他們似乎要到高雄,比我還遠。我跟那女生聊沒幾句我的眼皮便沉重了起來,她也看出來了,便不說話讓我去夢周公。

  半夢半醒之間,我時而見到我的紅色硬殼行李箱,卻忘了它為何會再那兒且我為何會在這兒,這兒又是哪。大概三、四次,就快要理出頭緒時又昏昏睡去。突然有股好溫暖的風,伴隨著有點濕的空氣,不久卻覺得這太熱了、太近了,那源頭根本貼住了我的頸部,有點噁心,想要把它弄走,緊握的雙手本能地向目標掃過去,伊歪,一聲巨響,我醒了。原來是讓我座位的那個男人啊,很顯然他是在叫我起床準備下車了,但我卻凶猛地推了他一把,害他撞到前方的椅子,他的女伴有點責備的目光射了過來,我不好意思地說聲抱歉,並起身收拾東西。

  出了站,天色也漸晚了,我攔了部計程車,往家的方向開過去。土地公祠和榕樹還是站在我們家的巷子口,我要司機停在幸福社區的大門旁。

  我在電梯裡望著自己微笑,希望等一下遇到媽媽時該講的臺詞也已在腦中來回覆誦了多次,應該是不會忘了。

  「對不起,媽,我不應該那樣對妳說話,請妳原諒我。」

  但是一切都卻還沒準備好,電梯門一開,那個人影便是我無時無刻最熟悉的那個影子,「媽…」,我如一隻脫了韁繩的野馬撲向媽媽給予一個大大大的擁抱,媽媽說:

  「怎麼,才離家兩個晚上就受不了,還是妳只知道要回來吃除夕夜的團圓大餐哪!妳喔,最讓媽擔心,好了好了,不哭不哭,我下次絕不再亂丟妳心愛的娃娃了可以嗎,不要再哭了啦,漂亮寶貝都哭成醜女囉,只要妳還記得要回嘉義的這個家就好啦!」

  我痛哭流涕?沒啦,在聽完媽的一席話後早就破涕為笑啦,我把行李趕緊提回我房間內,又趕忙跑出來準備洗手吃飯了。

  這時,一張小紙片自我口袋中飛了出來,我撿起來,會心一笑,是萍姊偷偷抄給我的手機號碼,看來我會永遠記得這個熱情的老闆娘還有這次難忘的,叛逆之旅。

運。生 完成於 2012年 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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