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一個月真的是短短護理職涯中再次遭遇低潮的時候，面對病人病況覺得無力且無法協助做決定、面對工會許多會務和待處理事項佔滿了下班的生活、面對自我對未來的懷疑與卻步等，太多時刻覺得想要離職、應該離職、想要休息一陣子；但同時也是意外獲得最多來自病家肯定的一個月，諾瓦太太在護師節捎來的「記得照顧自己」、豬尾巴阿姨氣送三百元和手寫信肯定的「又高又帥又有愛心」、杰哥寫的感謝函把每個人的名字寫得清楚又可愛等，都給了我很多能量，
最讓我感到溫暖的，是我分享的這一篇文，從一個陌生的訊息才得知的感謝，我閱讀的當下起了雞皮疙瘩且肅然起敬，故事太真實，其中生命的重量是巨大的，而我因為緣分走進了這段生命中，這就是護理師吧，這就是我身為護理師的責任與天職所在吧。我覺得很榮幸能成為筆者文中的阿弟仔，沒有很厲害或很偉大，但希望為了阿姨阿伯阿公阿嬤們做的這些照護，真的是他們所需要的，而感到滿足，我想這就是很重要的了。後來和同事們回憶照顧個案們的種種時光，那些延後下班的夜晚，好像也就不那麼苦澀了，想以此文當作引子，來看看近來忙些什麼的同時，邀請閱讀這篇台北文學獎的作品。
端午時節雨紛紛，前兩週工作的時候正好被問說端午節到了有沒有要回家鄉吃粽子，我正好會回新竹一趟，便說「會喔！」然後接著便討論起了東南西北各種粽子的各個不同特色，這對可愛的夫妻來住院，本來預計住個兩天就要回家的說，到現在已經住了兩週，雖然一直發燒讓人擔心，但還是有興致分享自己喜歡的粽子餡料，他說「菜脯」她說「豆干」，姑且稱他們為菜脯豆干。菜脯也是醫療從業人員，所以從他對待護理師的態度可以看出來以前他是怎麼和同事們互動的，眼睛大大的，眼瞼上皺摺出的雙眼皮深邃，總是很有活力，每次我和他打招呼的時候都會大聲喊著「嘿」顯得開心；豆干則是很可愛，處處為了菜脯著想，兩人的互動像是好朋友而非老夫老妻，每次豆干叫菜脯因為流汗要換衣服或用毛巾的時候都叫全名，總覺得好甜蜜。菜脯和豆干其實是客家粽的要角，也是我自己很喜歡的餡料，也是我在新竹吃的粽子幾乎都會有的料，讓人好懷念的味道啊，另外也很喜歡的是粿粽，不是用糯米本人，是用糯米粉加在來米粉攪拌混和成麵糰後再包餡料，啊啊真好吃，希望這個端午節大家都能吃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粽子。
殊不知接下來我就不小心問了好幾個病人自己喜歡的粽子餡料，開啟了前一週自己命名為粽子週的特別體驗，才不管北部粽還南部粽了，只要好吃的粽子、喜歡的粽子，吃起來都是一大享受。
「鹹豬肉」阿姨跟我說她自己包粽子很喜歡包鹹豬肉，想像你扒開粽葉，從粽子的角落一口咬下的時候，剛好咬到一塊鹹豬肉，那鹹香滋味在口中爆開、在舌尖舞動，配上糯米飯那種絕妙味道你不覺得很讚嗎，阿姨跟我形容到讓人口水直流。鹹豬肉這次住院也已經超出預期許久，本來要化療的，卻因為入院的時候新冠病毒篩檢呈現陽性，只能先入住負壓隔離病房等待一週後的再採檢，只是沒想到再採檢的結果還是陽性哈哈哈嗚嗚嗚，不只鹹豬肉相當失落，我們也覺得好累啊，要混顧個案真的增加非常多工作負荷，雖然把入病室的機會控制在送三餐的時候，但在照護上還是有偌大的壓力。在負壓隔離期間的日子裡，鹹豬肉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就是她的大剌剌地走路速度，完全沒在注意點滴架的耶，好幾次從鏡頭上看到她幾乎和點滴架呈現一個最大的伸展，好似在跳華爾滋，只得再三提醒管路安全。講到鹹豬肉，我阿嬤包的粽子也是有滿滿的肥肥黑豬肉，而且都會包超大個的，大概是現在外面賣的粽子的兩倍大吧，吃一份享受雙倍阿嬤的愛，只可惜阿嬤去當天使之後，就沒什麼機會再吃到這樣的粽子了，下次來自己包好了，要有鹹豬肉，更要有又肥又香的黑豬肉。
「金針菇」姊姊則是跟我推薦吃粽子一定要吃有包金針菇的呀，她在市場裡有熟門熟路能請賣粽子的嫂子幫她特製包有金針菇的粽子，她說一般的粽子有香菇是很香沒錯，但她更喜歡金針菇的口感，有些脆脆的又有些份量，一整串微白微黃的從粗糙的糯米飯堆裡冒出頭，讓人覺得很可愛之外，還能促進腸胃蠕動抵銷掉吃粽子的腹脹消化不良感。金針菇妹妹這次已經反覆因著同一個原因住院第三四次了嗎，噁心嘔吐與難耐的腹痛都讓她不得不來到醫院處理，我每次都覺得她好辛苦好辛苦，這幾次住院把握一些機會和她介紹了幾本關於媽媽對孩子的愛的繪本，才發現媽媽對孩子的愛真的不需要旁人去幫忙設想或建議，那是緣自內心最純粹且真摯動人的愛，但她還是讀了繪本並和我分享了她是如何和自己的孩子互動及講生病的這件事。我很謝謝她，雖然時常因為不舒服的症狀而蜷曲著身體，但仍願意和我說這些，仍會在夜班的時候按了呼叫鈴然響了兩聲後自動把它關掉，因為知道只有一個人上班，等會兒我們有空的時候再過去幫她處理問題或症狀就行了，真的是太貼心了。而我有一個一直覺得對她很抱歉的地方，某次住院她想要請假，但礙於疫情期間真的非必要不行請假外出，那時候我說因為醫院的防疫規定，目前仍是禁止請假外出，有些例外可能是病人臨終或病況很差了，經過醫師同意後回家看家人或感受一下許久未回的家……她說「我的病況還不夠糟嗎」的剎那，我無言以對，只能說真的很抱歉，之後一定要找機會去道個歉。
大概是隔了半年才又再度上大夜班，晝伏夜出不適合現在的自己了，白天乾瞪著白晝的光就算拉起簾子覆蓋了整面窗，身子仍然倔強地認為「這是白天呀，你騙不了我的。」夜晚故作堅強地面對黝黑的星空，就算走廊的燈閃得火熱，仍然是一閉眼就能登入夢鄉的狀態，好累，作息和日出日落牴觸就是這樣疲累，再多的錢也無法吸引自己多上大夜班。
「栗子」伯伯也已經住院許久，幾週以來經歷許多變化，從本來的與護理師互動有些生硬，到現在已經很習慣呈現出自己脆弱的一面，而也更讓我們一起能夠給他更多照顧，如今或許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些日子了。栗子倒也不是伯伯親自告訴我的了，而是他太太轉述的。栗子作為粽子內常見的餡料，她說他期待的是吃起來鬆軟的那種，所以在製作之前一定要讓栗子先泡澡沐浴，才能讓粽子吃起來很有層次，咬到栗子的時候則能驚為天人。其實在照顧栗子的過程中，面臨到許多拉扯與思辯，家屬的想望可能隨著醫師給予的建議及將採取的治療隨時調整，在照護上如何拿捏除了當栗子的、家屬的代言人之外，要怎麼扮演好醫病之間的橋樑與溝通協調者則是一大考驗，你能懂醫師的考量，也理解家屬的感受，好好取得平衡將會是我們能為栗子盡心盡力的地方了。
「筍子」倒也是我不曾想過的粽子餡料，那是為了治療從國外回臺灣的阿姨跟我分享的，雖然她現在和自己的媽媽連結不深了，但她依然想念筍粽子的味道。有的時候是桂竹筍較硬脆，有的時候是滷筍干較濕軟，她都會把筍子們切成一個個小方塊，不是包在糯米飯裡面喔，是摻在米裡面，吃起來口感多變，甚至會不包餡料，單純感受筍粽子的美好。那天接筍子入院的時候，馬上就有一種兩人緣分至深的感受，果然後來就展開了數場我沒想過的對話，不論是對於未來治療的想像，或是往後病程走至極限的時候可能發生的事情，我們幾乎沒有邊界的聊，讓我感受到她是一個勇敢、堅強而負責任的人。後來決定和她推薦《我離開之後》與《妳離開之後》一套圖文書，很感謝她願意和我分享許多內心的想法，也聽了我許多建議和過往的經驗，決定穩健地採取自己的下一步。說到書，我說我喜歡看書，筍子也喜歡，便也向我推薦了一位她喜愛的日本作家三浦綾子，我以前還真的不曾聽過，她說他想要讓另一個也照顧她的總是笑得很陽光的同事看看《少女日記》這本書，也覺得我可以看看《冰點》，一本在一九六四年奪得朝日新聞小說首獎的作品。
「馬祖甜筒」則在粽子界異軍突起，用其獨特的形狀和吃法出名，而且還是鹼粽代表。作為新竹的孩子，小時候不愛，但隨著年紀愈長是愈來愈喜歡吃鹼粽，糯米泡過鹼水後呈現金黃色，本身吃起來沒有味道且吃進嘴裡會非常地澀，所以吃之前會沾白砂糖，是種又甜又鹼的奇幻感受，我喜歡剛從冰箱拿出來的時候冰冰地吃，而馬祖甜筒則是把鹼粽做成甜筒的模樣，可想而知又是另個品嚐粽子的層次。馬祖甜筒也住院住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彼此也形成了某種照護與接受照護的默契，像是通常不會早上六七點就起床，可能會睡得比較晚，而睡覺的時候房間的燈要暗暗的才能幫助睡眠，照顧久了大概會知道要抓什麼時間去找她。一旁陪著的是先生，兩人都是很可愛的人，還記得有一次晚上巡房的時候，發現床上躺著的是先生，馬祖甜筒則是躺在陪病沙發上，覺得需要換個地方休息，但我一進去的時候先生好像被發現覺得有點愧疚的樣子，我說沒關係沒關係。我講話的聲音本來就不大了，但馬祖甜筒講話也很輕柔細緻，讓我每次和她接觸的時候都會自動再減少好幾個分貝，希望整段住院的歷程能讓她感受到無微不至的照護，雖然許多症狀也是讓醫療團隊感到棘手。那天她請自己的兒子錄了一段影片給我們這群護理師們加油打氣，我在看的時候覺得好可愛又好暖和，他就像馬祖甜筒一樣是個溫柔而善解人意的人吧，她說真的謝謝我們的照顧，我說「我們才也要謝謝妳。」
後來在端午節回了家，好好地當了媽寶妹寶整整兩天，除了被餵食還是被餵食，好享受這樣的生活，覺得自己這陣子照顧粽子們之餘，有這趟家鄉的療癒放鬆之旅真的很讚，得以重新調整步調、再次認識自己與檢視自己，看看下一步路該怎麼走。時隔上次返家已經將近兩個月，我和老媽老妹分享著工作的點滴，也聽著她們分享她們工作的奇遇，我很喜歡這種感覺，彼此奮鬥彼此努力的感覺，希望她們都要好好的，而這也是那天在祖先牌位面前內心重複說了好幾次的願望。
謝謝為了已經過去的端午節還願意來把整篇粽子文看完的人，我最後想說的是，現在護理師們上班也都會因著確診個案而需要把自己裹成一顆大粽子，兩片粽葉一片正穿布隔離衣一片反穿防水隔離衣，也用髮帽面罩口罩把自己的呼吸道包成精緻的粽子，雖然外觀看起來會很狼狽，但別忘了我們就和那些粽子一樣，當你把外層剝開之後，內裡的這些護理師都是既專業又認真的人，希望大家能繼續在現今這個疫情仍高張的時節為護理夥伴們加油打氣，給予肯定與陪伴就是對我們最大的支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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