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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了,老爸走了五年了。

每年到了四月下旬心情都會陰鬱起來,老爸的忌日週年怎麼樣都沒辦法忽略,我總會想著:爸在那裡應該過得好吧,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有沒有認識了一些好朋友,然後再問「你什麼時候要來看我?」就算已經五年了,傷痛的感覺依舊很深刻,還是會在一些需要老爸擁抱的時刻感到寂寞與空虛,只要回憶起高中那段日子被老爸如何地支持、夜裡做惡夢的時候能緊握著的粗糙但溫暖的手、睡前彼此暢談學校和工作上與人相處的趣事與該有的態度,我就一定會留下眼淚,把枕頭巾浸濕成一片思念的海洋。

就算面對過多次逝世的現場,仍然沒有一次能夠忍住淚水,尤其是死亡來得又急又快,且偏偏在這個時節我送走的兩個個案,都是父親,都是兒女心目中無敵、慈祥、嚴厲、可愛、帥氣、幽默、努力的父親。一個是佐佐木,一個是阿尼,我想都和老爸一樣入住豪華的爸爸村了吧,希望你們有機會遇見彼此,然後向我老爸分享一下我是個怎麼樣的人,但在你們開始述說之前,我想他也許會說擔心我的頭髮,會不會開始和他一樣從頭頂中心開始落髮變禿,請你們幫我跟他說,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頭髮和頭皮,請不要憂慮,而且我是多麼地帥氣難道老爸忘記了嗎。要給老爸一點小小吐槽,才可以讓他有動力來夢中看我。

和阿尼的緣分不長,但好深刻。還記得第一次接住你是我小夜班的時候,因為疫情篩檢的關係所以拖至傍晚才辦完住院手續來到病房,你的臉、頭型和雙眼都是圓圓的,因為化療脫髮的頭皮有短又刺的黑灰髮,下頦有明顯的補皮手術痕跡,多了一塊較光滑且按壓柔軟的皮膚,左邊鼻孔裝著兩截式鼻胃管,戴上口罩就和旁人無異,音調些許沙啞,走起路來讓人想到廟會的大頭娃娃。那天,你的抽血檢驗數值糟糕得一塌糊塗,只得在晚間開始給你大量點滴並輸血以校正那數值,原定的化學治療也只能延後幾天開始。後來實在打不上你的針,還請樓上的同事來幫忙,你也沒有怨言,反倒安慰我沒關係,說你的血管真的不好找也不好打。你的配偶則綁著馬尾,髮尾的地方灰黑參雜且有些毛燥感,講話的聲音相當溫和,對你的照護無微不至,知道你該躺什麼樣的姿勢才不痛、尿尿的習慣是結束的時候要抖五次、灌安素的方式要由低到高慢慢把管灌的手抬高。在我們面前總是謙虛有禮,有時候只是巡房走到床邊,也會聽聞聲音後馬上起身觀察我們的舉動,並隨時準備要回應問的問題。

這次你來住院,我一看你就說「哇!你這次精神很好喔,很棒,而且看起來很開心」,你馬上露出靦腆的微笑,眼尾也笑成一尾標緻的熱帶魚,才發現沒戴口罩給我跑出來病房外,「叔叔你要戴口罩啦!」阿姨也在一旁應著「對呀,這次我看他精神很好,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子過,他自己也心情很好,覺得這次打完化療藥很快就可以回家了。」那個時候的喜悅真的是從心底狂妄地湧現,非常為阿尼感到開心。

所有的愛都該及時說出口,就算對方無法給你回應也得說,才不會後悔。

發生事情的那天,我小夜班,是久違的病房滿床,是個就算沒有特別的事情發生也會稍微感到照護壓力的一天。我到現在還是會一直想,如果我那天那樣做了,會不會比較好,或是我這樣做,是不是才更幫助到他。阿尼隔天就要出院了,化療藥還在輸注中,我例行巡視到他的病房順便量了個血壓體溫,血氧偵測儀夾上手指後顯示的數字是「79%」,我一時半刻有點傻住,叫了叫叔叔,他睜開眼回了個「嗯?」我問了一系列關於名字時間地點的問題、有沒有不舒服、會不會喘或哪裡痛等等的,結果阿尼不僅意識清楚也完全沒有不舒服,換了個手指量測血氧值也不見起色,阿姨在一旁問我「怎麼會這樣」然後也一直幫我問叔叔真的沒有不舒服嗎。我真的緊張得要命,尤其是只有我一個人上班,還有其他很多病人等著我過去的狀況下。後來氧氣濃度直接開到最高,再高下去就是要插管的地步了,我隔著激烈的氧氣聲音問了阿尼和太太,「你們以前已經討論過不要插管不要急救的事情了,」兩人分別給了我點頭回應,「還是維持著一樣的決定嗎?」

當身旁的人為了多陪伴生病的人,做了一些決定的當下,雖然會短暫看到病人的改善,最後的結果卻總是讓人搥心搗肺。我永遠也無法忘懷的事情是,在老爸離世的五天前,我居然聽信醫師的建議強力說服了老爸放鼻胃管來灌牛奶,想說有吃就有體力再多活一點,但我根本沒有同理到放置鼻胃管是多麼的不舒服,何況老爸在前一週已經極力反抗放鼻胃管反抗了一週,身為兒子的我卻用最愛的兒子的身分去折磨他,讓他答應了這個做法。這真的太痛了,痛到無法呼吸,痛到每每想起來仍然全身顫抖著,痛到在臨床看到家人們為了病人做了那些決定的時候,我的腸胃翻攪得厲害,甚至必須先離開現場去讓自己冷靜一下,才有辦法繼續上班。

後來幫你裝上了正壓呼吸器。那是一種非侵入性卻會讓人感到非常不舒服的機器,聽曾經使用過的個案跟我分享的,就像一直吹風一直吹風吹到臉都乾了的那種,而且風還是直接從鼻子及嘴巴灌進去,喝風喝到飽的感覺,要他再經歷一次絕對不會願意。阿尼很勇敢、很堅強,願意配合配戴看看,雖然一開始有些抗拒,但後來也就習慣了那樣的呼吸模式;似乎有機會了呢,在經過醫師訪視、說明與鼓舞之後,團隊給了可以插管拚搏的建議,但太太更勇敢、更堅強,說:我還是會尊重阿尼的決定。後來太太來到床邊隔著那嚇人的固定式頭套,牽起阿尼的手,問:「你確定不要插管了嗎?」我站在太太身後看著你的臉龐,因為呼吸器頭套的加壓而把臉壓得更圓更腫了些,但你的眼神仍堅定,你搖了搖頭。

你鐵定非常信任我,所以選在我的班和這個世界告別。那晚的兩天後,我上白班,阿尼已經沒有意識了,微弱的心跳及有氣無力的呼吸從一接班就揭示著準備好上路的訊息。因為疫情的緣故,我讓最重要的家人們兩兩進入病室和你講話、和你道別,而更多重要的家人們則等著我的一聲令下請太太聯絡他們時即刻出發來見最後一面。我知道最後一面真的他X的重要,我也懂沒見到最後一面的遺憾及空虛,所以我答應你的家人們會提早通知他們。我看心電圖上的綠色線仍穩健地跳著,心跳維持在九十左右,心想還有一些時間,那時差不多是5分。好不容易忙了一波可以回護理站喝杯水、讓自己的腿歇一會兒,卻突然聽到生理監測器尖銳急躁的警報聲,然後伴著一陣人們的驚呼,我快步走進你的病室一看,心跳只剩下四十多,那時是15分。變化來得快速,該通知的家屬都通知他們出發了,一旁的家人們則開始啜泣,我鼓勵他們繼續和你說話,「你安心地跟著菩薩走喔」、「阿尼你都沒有病痛了,但你再等一下好嗎,還有好多人想來看你」、「你辛苦了,這段路我們都陪著你。」然後女兒的一句話「爸,我會照顧好自己,也會照顧好媽咪,你放心,你真的放心」讓我立馬退到簾子後面擦眼淚。

 

四月二十六日,再經歷千百遍仍然是同等悲傷。

#獨立781 #癌獨506

我想要多說一點阿尼。

 

「護理師不是說心跳還有八十幾的時候再來就來得及嗎」

「護理師不是說還會再一下子嗎怎麼會這樣子」

「護理師跟我們說出發的時候馬上就出發了怎麼會趕不上」

其他重要的家人來了之後,連番質疑的語氣把我擊得頻頻後退,那時我就站在床邊,我和大家一樣難過,但我知道當見最後一面的期待落空,有這些情緒釋放是很正常的。我鼓起勇氣說,「阿尼鐵定捨不得讓你們看到他這麼辛苦的樣子,」我試著去看在場的每個人,「現在他都還聽得到,想請大家再和他說一些話,我等等要請醫師來宣告離世的時間了。」

雖然能理解那些情緒,但那文字的銳利仍然刺傷了我心好幾天,回家的時候和老媽討了個大抱抱,然後把整個過程分享給她聽,她說「你做得很好了。」最後順利地把你送出院了,還讓你穿了一件帥氣的襯衫,是請太太、媽媽及女兒一起幫你穿的,還有幫你繫皮帶喔,希望你一路好走、一路順風。

佐佐木也選在我在的時候去當天使了,說好要留一口氣回家的,結果也整個來不及,太太幫我用視訊打給兒女,把手機放在你的耳邊,不斷地對你喊話「爸,你再等一下好嗎,我們都在家裡等你回來呀,爸,再等一下呀!」但在一片人聲中你默默地心跳停止,我在床邊摟著太太且輕拂著肩,靜靜地感受那個片刻,太太問,他走了是嗎,我答,嗯,太太說,這樣也好,真的太辛苦了。五年前也是這樣,我還在台科大上課,簡訊來了說老爸快走了,我還是把課上完,到車站搭車,上了自強號,在車上的時候接到老妹的電話,老爸走了,我就只是答了個嗯,或沒關係之類的,默默地聽輪子摩擦軌道的聲音,讓眼淚滑下臉龐。

這五年來,我覺得自己成長許多,變得更負責、更沉著、也更做自己,不想再因為任何原因而後悔任何事情,珍惜每段緣分,對朋友的態度緩慢地轉變,更大膽地去說愛,更願意把內心的感受說出來,也愈來愈待人和善。好幾個時刻我都好希望老爸就在身邊,能夠看到我的成熟與我現在的樣貌,不敢說你會百分之百喜歡,但至少絕對會感到驕傲的。五一勞動節快到了,只要一想到如果你知道我現在是工會理事長,你一定會想和我一起走上街頭遊行抗議喊訴求,還會喊得比我大聲很多。人家說有其父必有其子,但願我能擁有你的溫柔誠懇及堅強氣魄,繼續勇往直前完成自己的夢想。想請你繼續照看著我,還有老媽和老妹,她們一個在國小輔導室當小老師、一個在蝦皮店到店當小幫手,請你一定要保佑她們的平安,她們是我重要的人,也請你有時候聽聽我的睡前禱詞,有些好朋友好夥伴我會時常提起他們,如果可以也稍微幫我看看他們,沒有他們我會很難過。

你的名字是財源,我的名字是運生,財源滾滾是你的天賦,我的則是應運而生,你是我最愛的老爸,我是你疼愛的兒子,財源滾滾兒運生,雖然沒了財源、沒了老爸,我還是會努力成為我心中理想的自己,那是滾滾而運生。謹以此文致一路堅持的自己,你很棒,繼續加油,要相信當你想做一件事時,全世界都會聯合起來幫你。

 

後記

回頭看了自己百日告別的文章,意外發現五年前的自己居然不想去腫瘤科工作,因為覺得很多腫瘤科醫師都不曉得安寧療護的概念;但現在工作四年多,卻是非常熱愛腫瘤科,因為就算有少數不懂的醫師,我還是能把護理角色的專業與同理發揮得淋漓盡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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